評「生死疲勞」
黃志涵
農民的立場．．．．
第一次讀莫言的小說是七年前，在多倫多唐人街的書店買了一本莫言的中篇小說集「夢境與雜種」，雖然當時莫言已是中國一位很出名的小說家，我卻是第一次讀他的作品，而且不知道他的名氣和背景，讀後覺得這些中篇小說真的很有中國鄉野特色，作者寫的是東北農村小鎮的人、事、景和物，卻加入很多靈異鬼怪的傳說，非常吸引我們這些城市長大的人，讀後印象深刻。
去年莫言獲頒諾貝爾文學獎，而且在中國政府支持下，高調到瑞典領獎，於是舉世聞名，我頓然知道原來我早已讀過他的作品。他的小說引起搶購潮，老友忠強在港交托我兒帶回大批莫言的長篇小說，我最近剛讀完他的「生死疲勞」，這是莫言自己也引以為榮的巨著，他用了四十三天寫完這本四十三萬字的小說，跨越時期由一九五零到二零零零年，涵蓋了中共自建國後半個世紀的發展史。
「生死疲勞」的故事情節並不複雜，但很怪誕，主線全放在一個在解放初期被槍斃的地主身上，地主叫西門鬧，被共幹和貧下中農殺害後，來到地府陰間，心中憤憤不平，大吵大鬧，厲聲喊冤，閻王被他鬧得不耐煩，也同情他無辜，放他還陽投胎，結果竟成為他家一頭新生的驢子，這就是西門鬧的第一次投胎轉世。之後，他又依次投胎轉世，成為與西門家有關的牛、豬、狗、猴、和大頭怪嬰。每一動物都還保留著西門鬧的智慧和殘餘記憶，而且都有一大段與農村發展步伐有關的奇特生活，透過這些動物的經歷和所聞所見，反映出中國農村五十年來的起落變化，構成一本批判社會事態和發展歷程的小說。
莫言說自己敢講真話、敢批評中共政權、不討好共幹、永遠站穩農民的立場，所以一向得罪不少權貴。在「生死疲勞」他批評了土改、清算地主、三面紅旗、全民煉鋼、人民公社、謊報收成、大飢荒、改革開放、共幹弄權謀私等重大社會事件，不過大部份批評都出自牲畜的口。莫言這寫法很聰明，可以大大減輕了因批評中共而獲罪的機會。
西門鬧第二次轉世投胎出來的是一頭牛，它也保有人的記憶和智慧，西門鬧的一個舊長工在墟市買了它回西門大院，把它養成五百多磅的鐵牛。這時中國已發生文化大革命，牛在市集上目睹革命群眾的暴行：
『好啊！人群中爆發了一陣歡呼。車上的紅衛兵在大叫驢的率領下喊起了口號：打倒驢頭縣長！大叫驢的嗓門，經過高音喇叭的放大，成了聲音的災難，一群正在高空飛翔的大雁，像石頭一樣辟里啪啦地掉下來。大雁肉味清香，營養豐富，是難得的佳餚，集上的人瘋了，擁擁擠擠，尖聲嘶叫著，比一群餓瘋了的狗還可怕。最先搶到大雁的人，心中大概會狂喜，但他手中的大雁隨即便被無數隻手扯住。雁毛脫落，絨毛飄起，猶如撕破了鴨絨枕頭。雁翅被撕裂了，鴨腿落到一個人手裡，被高高舉到頭頂，滴瀝著鮮血。許多人按著前邊人的肩膀和頭頂，像獵犬一樣往上躥跳著。有的人被撞倒了，有人被擠扁了，有人被踩破了肚子，有人尖聲哭叫著，娘啊！娘啊．．．哎喲，救命啊！人們叫苦連天。這場混亂，變成了混戰，變成了武鬥。被踩死的有十七人，被擠傷的不計其數。這是高密東北鄉在文革中第一次死人，後來雖有真正大規模的武鬥，但傷亡人數都沒有這次高。』
自稱毛主席好學生的大群紅衛兵和革命群眾，原來是全無公德心、自私自利的人，『文革』革到那裡去了？驢、牛、豬、狗對中共政權的批評，其實都已降了調，力度也減輕了，莫言好像躲在驢、牛、豬、狗的背後，借聲罵人，減少自己的政治風險。莫言對驢、牛、豬、狗的經歷和生活的描述非常細緻生動和富戲劇性，他甚至對它們的性交行為也予以人性化的，有情有慾的描繪，十分創新，也能緊緊地吸引讀者，無疑是出色的作品。
可是，當他描述西門鬧轉世投胎為猴子和大頭怪嬰時，卻著墨不多也不濃，給人一個草草收場、虎頭蛇尾的壞印象。雖然莫言交代說：西門鬧第五次轉生投胎為猴時，已忘卻以前的恩怨，而且在世只短短兩年，所以沒有如前幾次投胎的豐富經歷，也不能借它的口作出什麼社會批評了，但他卻沒有詳細交代大頭怪嬰的來龍去脈，也說不出他在這長篇小說中扮演什麼角色，給讀者留下『何苦再留人世上？』的疑問。也許這就是莫言這本巨著的一個缺點。